墻上的三角梅又開了，墻下仍是一張張青澀的笑臉，從上往下落的，是一幕幕當時只道是尋常，如今追憶不可及的風景，亦是了十一的一整個青春。
青鎮中學的大鐵門換成了自動的，操場鋪上了塑膠跑道，后山上也蓋起了涼亭，了十一上體育課休息時常坐的那個位置，頭頂的那棵香樟樹，六年多不見，已亭亭如蓋，能遮陽的范圍更大了。
了十一坐在樹下的長椅上，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，朝地上投影出一幅光怪陸離的山水畫，畫中有遼闊的大海，聳入云霄的高樓……
“楓，你最想去哪個城市上大學？”
楓靦腆一笑，“問我想去哪個城市上大學？還不如我問我最想去哪個城市打工，像我這種學習成績不好的，早就不做上大學的夢了。”
“你呢？想去哪個城市？”楓轉問宸。
“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城市。”宸思忖了一下，“前兩天來我們學校發招生簡章的，就青島的那個學校，我覺得還挺不錯，聽招生辦的介紹說，學校離海邊不怎么遠，我滿中意的。”
“十一，你想去青島嗎？”
十一點點頭，又搖搖頭，楓和宸被他的迷惑行為給整懵了。
了十一想去青島，只因他想親眼看一看大海，僅此而已。他一直想去到山的那一邊，具體是哪里，他也說不上來，他只知道一件事，那就是拼命提高自己的成績，只有成績越高，去到想去的城市的可能性才會越大。
“十一，十一，你怎么會在這里？”
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，了十一睜開緊閉的雙眼，眼簾里映入一個高挑的身影，等他看清楚喚他名字的是誰，嚇得一下子從長椅上滑落在了地上。
來人不是別人，是十一的初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，陶老師見狀，趕忙三步并作兩步，將了十一從地上扶了起來。
了十一撣了撣褲子上的灰塵，灰溜溜地坐回了長椅上，像是個犯了錯誤的學生。
見了十一不改往日的乖張，陶老師自嘲地笑了笑，“我長得就這么嚇人嗎？至于把你嚇成這樣？”
了十一也跟著笑了笑，沒有回答。
陶老師繼續說道，“自打高考分數一出來，你小子是打電話都不接，發消息也不回，就像是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一樣。后來，要不是我帶的班里有個跟你同村的，詢問之下才知道你去武漢上了大學，我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呢！害我白擔心了好多天。”
了十一低著頭，還是沒有說一句話。
在了十一心里，陶老師是他最敬重的，也是對他影響最深的一個老師，沒有之一。
受家庭環境的影響，了十一從小是沉默寡言，謹小慎微，成績在班里處于中游，上過學的都知道，班里讓人印象深刻的，不是成績排在前面的，就是排在末尾的，而中間的那些人，總是只記得有這么一個人，卻始終想不起叫啥。
了十一就是這樣的一個透明人，透明到什么程度，毫不夸張地說，老師在上面講課，他就是大搖大擺地從后門走了出去，老師和身邊的同學也都不會發現。
就在某一天，陶老師用他寫的一篇作文，撕掉他身上的隱身衣，將他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所有的同學面前，他的臉火辣辣的，像極了那天傍晚的晚霞，他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。
那晚，了十一做了一個夢，他夢見自己輕輕一躍，就飛上了鄰居家的屋頂，再腳下一用力，就飛到了一棵楸樹的樹梢，他就這樣腳踏玉米葉子，蘆葦桿子，一路越過田野，渡過河水，歡快地飛向山的那邊。
翌日，了十一內心掙扎了兩節課，終于在陶老師臨出門前，攔住了她，破天荒地問了一個問題，“老師，在山的那一邊，是什么地方？”
陶老師嫣然一笑，“你這個問題，有人問過了？”
“誰啊？”了十一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。
“王家新啊！”陶老師一臉嚴肅，“你們上初中的第一篇課文，就叫《在山的那邊》，這才過了多久，就都還給你以前的語文老師了。”
了十一的雙手扭得更緊了，還冒出了冷汗。
陶老師接著話鋒一轉，“那篇文章里，有你想要的答案，你先去找找看，要是有什么不懂的，可以隨時來找我，我就在樓上的辦公室里。”
像他這樣的人，在旁人眼中總是寡言少語，其實，內心深處卻有著許多超越同齡人的想法和構想，而閱讀和寫作，便是一把打開這所神秘之門的鑰匙。
了十一一直很感謝，陶老師給了他這把鑰匙，讓他變得開朗和自信，一直到高考前，他倆都是亦師亦友，常有聯系。
直到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，他緊閉房門，一個人躺在床上，聽著一聲聲的電話鈴聲和消息，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小刀，插在他的心房，讓他求生不得，求死不能。
他不敢接電話，回消息，更不敢見人，尤其是老師，就這樣在家渾渾噩噩地待了一個月，在一個夜朗星希的早晨，偷偷乘坐第一輛班車去到市里一家私立學校復讀。
入住的第一晚，他就夢見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，突然遇到了陶老師，盡管他戴著帽子，還壓低了帽檐，還是被陶老師從人群中一眼就認了出來。
“十一，你高考考了多少分啊？過一本線了嗎？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了十一一邊躲避著陶老師的眼睛，一邊支支吾吾，可支吾了半天，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。
陶老師還在繼續追問，了十一猛地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，他一摸額頭，全是汗水。好在其他室友鼾聲如潺潺溪水，綿綿不絕，并無其他異樣。
聽到了十一做的噩夢，竟然是自己在追問他的高考成績，陶老師愕然了，轉念一想，亦屬正常，誰上學那會兒，沒對高考做過幾次噩夢？
“我要是沒猜錯，一笑奈何就是你吧？”
“是我。”了十一也很詫異，“您怎么知道是我？”
“其實，從你第一次在教師節那天在我空間留言，我就看出來了。你雖然換了個號，可文風還是沒變，還是那么喜歡寫短句。”
“在我心里，不管你高考考了多少分，你都是我帶過的，最優秀的一個學生。”
了十一知道，他錯了，他錯誤地以為，高考考砸了，陶老師，李老師，和著各科的老師都會指責他，怪他給了他們希望，又讓他們失望。
他想當然了，就是因為他的想當然，就將關心他的老師和同學都拒之門外，還多年都不敢坦然聯系，事實上呢，剛上大一不久，他就想聯系陶老師了。
上了大學，有了更多的空閑時間，了十一就將自己的高中生活，改編寫成了一部青春校園言情小說，并跟網站簽了約，他本想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告訴陶老師的。
他同村的那個學弟卻先告訴他，陶老師上課時，常以他為范本，講述他是如何從成績平平，努力考到全級第一，高中上學不用交學費，還能拿獎學金的，以此激勵他們要好好學習。
聽到這，了十一便打消了告知簽約消息的念頭，因為這對他來說，還遠遠不夠優秀，不能給他足夠的勇氣，去面對高考的失敗。于是，他便注冊了一個小號，每年教師節準時到陶老師的空間留言祝福。
“老師，學習遇到問題，可以去書里找到正確答案？那要是生活遇到問題呢？”
大學畢業，了十一順利在上大學的城市，找到一份寫代碼的工作，雖然工資還可以，但他的內心深處是排斥的，他對寫代碼是一點也不感冒。
當HR看了他的簡歷，得知他的興趣愛好是寫作，大學期間也寫了不少的作品，便問他，“為什么不找份和寫作相關的工作？”
了十一苦澀一笑，回了一句，“寫作寫的是詩和遠方，寫代碼寫的是生活和茍且。”
他覺得，寫作和彈鋼琴一樣，都不是平民子弟能花工作時間去干的，你可以風花雪月，但房東和肚子會告訴你，什么才是現實。
他每天早出晚歸，公司和公寓，兩點一線，很少看過朝陽或是夕陽，每天腳步匆忙，神經緊繃，手里有著寫不完的代碼，心里不斷有個聲音在呼喚他，“辭職吧！辭職吧！”
身邊換了一批又一批，空位越來越多，了十一一閑下來，腦海中都是勸他辭職的聲音，一到公司，他又忙忙碌碌起來。
他不是對公司有什么留戀，只是，像他這種光著腳在城市里走路的人，除了時間，還有什么更值錢的呢？
學歷和工作經驗？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學歷高，能力強的人了。疫情發生以后，他所在的分部被解散了，他也順利離了職，歡喜了幾天，他又茫然了。
“書里給的，也只是一個參考答案，并不一定非要跟參考答案一字不差，老師才會給滿分。生活也是一樣，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，有時我們會因為它，放棄夢想，也會因為它，重拾舊夢，我們所要做的，是砥礪前行，莫忘初心。”
“話說，你當年為什么會選擇去武漢上大學？”陶老師饒有興致地看著了十一。
“因為一句話。”
“一句話？”陶老師稍一細想，便明白了，會心一笑。
七月的風里，有三角梅的花香，香樟樹的味道，夾雜著離別，我們伸出手，似乎什么也沒有抓住，又似乎擁有了一切。
